蕭瑜猶豫了一陣, 又道：“姑姑，尚書苑的大學士們都說，我跟姑姑很像，瑜兒也這麽覺得。”

可是他已經八歲了, 什麽都懂了, 他的父親是先太子, 他的位置很尷尬，如果姑姑想立自己為儲君，那一定有很大危險, 各種意義上的。

“瑜兒以後想像姑姑一樣，管理天下, 治理國家。但是瑜兒不貪心，就算不是皇帝，瑜兒也能做好這些。”

蕭蘭宛問：“那皇帝的位置誰來坐？”

蕭瑜想了一會兒, 說道：“讓更有能力的人來坐。”

蕭蘭宛但笑不語。

蕭瑜的皇叔蕭蘭哲也是這樣想的, 不過現在情況不同的是，蕭瑜會是那個最有能力的人。

“你有這樣的心就很好。不過你也要答應姑姑, 如果日後你真的有能力坐在姑姑的位置，沒人比得過你，那你要毫不猶豫地去爭取。”

“好不好？”

蕭瑜良善自然是好的，但也需有足夠的野心應對各路豺狼虎豹才行。

蕭瑜與蕭蘭宛對視，認認真真地點頭：“瑜兒記在心裏了。”

蕭蘭宛微笑著還要再說什麽，卻忍不住連咳了幾聲。

蕭瑜慌了：“姑姑怎麽了？”

秋黛連忙上前為蕭蘭宛撫著背。

蕭蘭宛好不容易平覆下來，一擡頭，只見蕭瑜雙目泛紅, 慌得不成樣子。

“姑姑您沒事吧？我去找太醫……”蕭瑜轉身就要跑出去, 被秋宜攔住。

“世子爺, 陛下沒事呢。”

蕭蘭宛一開始還以為蕭瑜年紀小，心思不穩定，一時慌張也不奇怪。

可她突然又想到，當年太子不久於人世的時候，也是久咳難愈。

蕭瑜怕她也像先太子一樣……

蕭蘭宛朝蕭瑜招了招手，蕭瑜抿著唇走過去，猝不及防被捏了捏小臉。

“姑姑只是染了風寒，今晚就不能留你用膳了。”

“放心吧，姑姑會看著你長大，在此之前，姑姑一定保重身體。”

有了蕭蘭宛的承諾，蕭瑜這才擦去眼淚，破涕為笑。

“好！”

一周後，林白晝回來覆命。

原來當年確有皇後服用“仙丹”過多，半日未醒，最後召去周太醫，周太醫冒死進言，希望皇後停止用藥。

皇後聽從了，自那日後，再也沒有用過“仙丹”。

而那天……

蕭蘭宛玉潤光潔的指尖劃過卷宗上記載的年月日。

就是母後一反常態、性情大變的那一天。

方至傍晚，宮女們還未來得及點上殿內的燈燭，殿內昏暗而寂靜，只有窗外投進來的落日餘暉緩緩飄動，縈繞在殿裏，讓人能感覺到時間在緩慢地流逝。

林白晝匯報完查到的所有結果，等了許久，卻沒有聽到蕭蘭宛的聲音。

“白晝。”

“屬下在。”

“你有家人嗎？”

蕭蘭宛僅僅繼位半年，便能完好地控制聲音和表情，做到喜怒不形於色。

只聽著她的聲音，林白晝分辨不出當下她的情緒如何。

於是林白晝只能如實回答：“屬下曾經有，但他們將屬下賣給了人牙子。”

蕭蘭宛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。

“你恨他們嗎？”

林白晝低著頭，良久才答：“……屬下以為是恨的。”

“可是屬下是在全家揭不開鍋、最困難的時候被賣的，被賣之後，屬下曾經的母親還跑到人牙子面前給她磕了幾個響頭，希望給我送去個好人家。”

“屬下也想恨……但，屬下似乎做不到。”

就算在五個孩子裏被選中賣掉、就算被拋棄的時候他們是那樣堅定，舉家遷走的時候又那般決然。

林白晝還是做不到。

蕭蘭宛又問：“如果這個時候，你母親來找你，想要用盡一切補償你呢？”

林白晝一楞，眼中閃過一絲茫然。

……他也不知道。

可蕭蘭宛似乎沒有想聽到他的答案，繼續自言自語一般問道：

“如果你原諒了她，想同往常一般生活時，卻發現她並不是你的母親呢？”

“我不明白，她究竟是為了什麽？”

“任由我那般冷臉、疏遠，她卻毫不猶豫遲疑地幫我，變著法子讓我開心、帶我出宮看那些好玩的東西、還找人治好我的腿。”

“……我以為她想補償我，可如果從前的錯都不是她犯過的呢？我憑什麽以為這些是她欠我的？”

蕭蘭宛說著說著，聲音竟微微顫抖。

她想站起來，卻雙腿一軟，“撲通”一聲跌坐在地上。

林白晝擡起頭，看見目中含淚的蕭蘭宛望著她的雙腿，滿是不知所措。

林白晝心中一顫，沖上前去：“陛下，屬下扶您……”

“為什麽，林白晝？”

“你跟了我三年，你眼力好、心思縝密，你能看出來母後待我有多好……可她怎麽會不是呢？”

“我從前只以為她想彌補我，所以我信她，也信她說的會陪我一輩子的話。”

可她若不是母後……

蕭蘭宛憑什麽能留下她呢？

她好像從天而降，帶給蕭蘭宛許久不曾碰觸過的溫暖，在蕭蘭宛以為一切都理所應當時，卻得知這份溫暖會隨時抽離。

蕭蘭宛無法接受。

她在一周前就隱隱猜到這個可能，她擔驚受怕了一周，哪怕奪嫡時都沒有這般緊張。

蕭蘭宛以為，得到結果的她一定能平靜下來。

結果卻讓她更加手足無措。

她要怎麽辦？

去找母後嗎？

被識破後，母後會不會像話本裏的仙女一樣，再飛回天上？

從前的蕭蘭宛絕不會想到這些滑稽的可能性。

可她太怕了，怕那個給了自己三年溫暖和支持的人會突然消失。

蕭蘭宛想留住對方，可她有什麽呢？她的一切都是母後給的，唯一她以為永遠無法割舍的鏈接——血脈，竟也是一場空。

林白晝被蕭蘭宛死死扯住手臂，被迫聽到了辛秘的他本該慌張，可心裏的脹痛卻壓過了一切情緒。

“陛下。”

“如果屬下得知那個一直對屬下好的親人，不是真正的親人，屬下可能會去質問，也可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。”

“如果屬下害怕，屬下就裝作什麽也不知道，但這並不能解決問題。”

人最難欺騙自己。

“屬下會找到她，問她……會不會離開。”

跌落懸崖的人以為這輩子都看不見光明，可卻偶然窺見天光，生出希望，朝著那抹光芒攀爬。

可那抹天光始終不是屬於自己的。

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時，只能輕輕地問一句：

你何時離開？

就算得到答案後，他們可能發現一切都是一場夢。

但那團光也未必沒有可能會從天邊，來到自己面前。

林白晝作為這批死士中最優秀的一個，他不擅長自欺欺人，遇到問題，他會想盡辦法解決掉。

就算結果不盡如人意，至少他嘗試過了。

蕭蘭宛的意志力不亞於他，聰慧程度更是遠在他之上。

林白晝覺得，蕭蘭宛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。

她只是需要一個肯定，一個引導。

蕭蘭宛聽完林白晝說的話後，手上的力道漸漸松懈。

林白晝撤開身子，將頭貼在地面，靜靜等待蕭蘭宛發落。

他聽到了皇帝的秘密，該自決於此，可他有私心。

他想聽到陛下親口下令處決自己。

那自己也算死得其所了。

“……”

“起來吧。”

蕭蘭宛輕聲道。

林白晝擡眸望她，只見蕭蘭宛朝他勾勾手指：“將朕送回輪椅上，朕……去找母後。”

林白晝立刻低下頭，快步走到蕭蘭宛身前，明明再簡單不過的一條指令卻讓他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麽做。

蕭蘭宛輕笑：“轉過身。”

林白晝這才後知後覺應了一聲，轉過身跪下。

蕭蘭宛攀住他的肩膀，環住他的脖子，林白晝穩穩地背起蕭蘭宛站起身，腦子卻暈乎乎的。

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，蕭蘭宛已經坐在了輪椅上，而他已經重新走進暗處。

蕭蘭宛朝林白晝離去的方向似是無意地瞥了一眼，才揚聲喊道：“秋黛。”

林默這兩年閑來無事就看看醫書和菜譜，看醫書是為了掩飾自己拿出來的各種方子，看菜譜則全然為了學習。

她在古代世界對烹飪的研究比較多，而食材就那些，林默以為怎麽也做不出個花來，沒想到還真讓她找到了幾道有意思的菜。

她記下來，反覆練習，準備回去給阿衡和清清他們做。

不過在這個世界，她當然要為蕭蘭宛想得更多一些。

為了督促蕭蘭宛用晚膳，每日的晚膳都有幾道是林默親自做的，再送去乾清宮看著蕭蘭宛吃完，她才放心。

今天林默剛從小廚房裏出來，就見嚴姑姑來報，說蕭蘭宛來請安了。

林默詫異：“今天怎麽舍得放下手頭公務了。”

嚴姑姑卻面色凝重道：“瞧陛下的臉色不大好，似乎有些心事。”

林默若有所思。

過了一會兒，林默出現在殿內。

蕭蘭宛背對著殿門，望著窗外，手擱在桌子上，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茶杯。

這是蕭蘭宛思慮過重時的小動作。

林默有些擔心，但還是裝作不知道的模樣走上前：“阿宛，你來了。”

“母後。”蕭蘭宛回過頭，扯出一個笑。

“母後剛做完飯，一身的油煙味，去換了件衣服才過來，沒等著急吧？”

蕭蘭宛搖搖頭：“沒有。”

“今天怎麽過來了？”

對著林默笑意盈盈的眸子，蕭蘭宛忽然覺得自己的猜測也許是錯的。

母後對自己的愛，沒摻半點假。

是啊，身體裏住著另一個靈魂這種事情怎麽可能存在呢？

一定是自己病了一場，腦子變糊塗了。

可……

蕭蘭宛眼中閃過掙紮神色。

她還是想問個清楚。

“……母後，先用膳吧。”

蕭蘭宛移開視線，還是不願開口。

林默隱隱感覺到不對勁，蕭蘭宛做事說話一向幹脆利落，哪有這樣扭捏糾結的時候。

林默擡手令準備來推輪椅的秋黛待在原地。

“阿宛，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說？”

蕭蘭宛沒有立刻說話。

於是林默擡手揮退了殿內的宮人，一眾宮人撤離大殿，只留林默和蕭蘭宛兩人。

蕭蘭宛有很多話想問，路上她想了很多，見到林默的時候要問什麽。

比如母後真的是母後嗎，比如對自己這麽好到底是為了什麽……

可見到林默的一瞬間，與她對視的一瞬間，蕭蘭宛覺得什麽答案都不重要了。

母後就坐在自己面前，滿眼擔憂，希望自己能同她講講心事。

好像只要自己來坤寧宮，母後就永遠在這裏等她。

蕭蘭宛狀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某個角落，雖然什麽也沒看到，但她莫名多了幾分信心。

蕭蘭宛望著林默，控制自己聲音沒那麽顫抖：

“母後，你會離開我嗎？哪怕你不是我的母後。”

千言萬語，最後只匯成一句話。

也是蕭蘭宛最關心的事。

林默松了口氣。

“我還以為是什麽事……”

林默捏了一把汗：“你可嚇死母後了。”

“阿宛，母後承諾過絕對不會離開你，無論我是不是……”

林默一頓。

她才反應過來，最後一句話好生奇怪。

不過林默立刻想到了某個可能……

蕭蘭宛知道了。

一定知道了。

蕭蘭宛一向聰明，只要得知那天發生了什麽事，就一定能推知事情真相。

林默輕松不起來了。

現在的林默要比對面的蕭蘭宛還緊張。

她正色道：“阿宛，你永遠是我的女兒，永遠都是。”

蕭蘭宛終於聽到自己最想聽的一句話，卻鼻尖發酸。

再開口，連聲音也哽咽：“可是……”

“沒有可是。”

林默站起身靠近，將她攬入懷中。

林默輕輕摸著蕭蘭宛的頭發，撫平她的顫抖。

“無論是我是山野村婦還是大家閨秀，無論我在都城還是遠方的邊疆。我都會找到你，來到你身邊。”

“我是什麽身份並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我一定會立刻找到你，給你應有的愛。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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